略谈中华古典诗文典故
文/王曾瑜
今人阅读中华古典诗文,确有相当难度,甚至完全读不懂。究其原因,是否有以下几条。
第一,当然是繁体字和简体字的限格,在简体字环境中成长的国人,要阅读繁体字古诗文,特别是古书,就往往如同文盲,须重新识字。
第二,古诗文的语汇宋代易经古籍版本大全图片,肯定远少于现代汉语,但用字量却要多上好几倍。记得我才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读古诗文第一障碍,就是遭遇着很多字不认识的困难。我当时想了个办法,用一小册子,专记字义和读音,有空就背诵。即使如此,至今还是有很多字不识,需要查字典,但人老了,记性差,往往多次重复查阅,还是记不得。然而古典诗文中的个别汉字,甚至在《汉语大字典》中,也找不到。
第三,古汉语中的异体字特别多,几乎每个汉字都有一个,甚至好多个异体字。注意到即使出繁体字点校本,往往会强调统一字型,改去异体字。但是,其不好的效果,则会使人们读古籍,而难以识别异体字。
“閤”字有多种含义,或与“閣”通,宋代官名閤門宣贊舍人,但宋人的习惯就是写成“閤門”。电脑上一转换,先後两位研究生的论文却都成了“合门”。我问合门宣赞舍人等为何,均答不上来。一位研究生论文中有“数十里之闲”,我问“闲”字从何而来,也答不上。其实,在古文中“間”和“閒”或可假借,而“閒”与“閑”又是异体字。《鄂国金佗稡编》卷9《遗事》记载,岳飞“又為屯田之法,使戎伍攻戰之暇,俱盡力南畝,無一人游間者”。按现代繁体字,应作“無一人遊閒者”,但简体字却不能作“无一人游间者”,“间”应改成“闲”。“數十里之閒”,即是“数十里之间”,而“閒”字在电脑上一转换,便成“闲”字。
然而在作为人名与地名时,一般又是专字专用,不能另用异体字,当然更谈不上通用和假借。如北宋末宰相何㮚,“㮚”是异体字,但不能改成正字,称“何栗”。然而现代简体字的创制,片面强调删繁就简,很不适当的大量的归併,造成繁、简体字转换时的不可胜数的混乱和错讹。故台湾学人一般认为简体字破坏中华传统文化,是很有道理的。个人早曾撰文,认为简体字已生米煮成熟饭,难以恢复繁体字,但将不适当归併的字重新分拆,就可基本上消除繁、简体字转换时的不可胜数的混乱和错讹。但限于目前掌管文教官员的文化素质,没人理睬。一位书法“名家”,赠台湾女明星字帖,竟将“影后”写成“影後”。又如“范”和“範”一直就是两个字,从不可通用和假借,但影视剧中却多次出现“範先生”之类的笑料,“範”从未用作姓。我对学生屡次要求古代人名和地名不用简体,但在简体字环境中成长的新一代,往往习惯成自然,不容易做到。
第四,古汉语中的字,与现代繁体汉语不同,常出现通用和假借的情况,而现代繁体字,原则上取消了通用和假借,实现专字专用,这当然是一种进步。例如在古文中,“於”和“于”是通用的。但我上小学时,只能用“於”,而“于”只能用作姓。
第五,人名和地名的繁杂。中国古代有避名讳的习俗,称呼人不用其名,而是字、号、官称等。到了今天,人们找不到古人真名的情况比比皆是。例如唐代柳宗元,因他在柳州任刺史,就称柳柳州。这是他名声大,所以易找。反之,且用李綱诗为例,《梁溪全集》卷25《同曹使君登浮金堂》:“茗饮相从得清赏,坐令胜事踵苏徐。”找了许久,就是不知“苏徐”是何人,後来查到秦观《淮海集》卷4《别子瞻学士》:“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徐州英伟非人力,世有高名擅区域。”原来苏轼曾任知徐州,而李綱诗中因字数所限,就缩写成了“苏徐”,苏轼可称东坡、苏东坡,苏文忠公等,而可称苏徐州,我也是最近方知。
《梁溪全集》卷12《次韵和渊明〈饮酒〉诗二十首》(其六):“采芝白云中,愿学园与绮。”其出典据《史记》卷55《留侯世家》,汉初有老隐士四人,称“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年皆八十有馀,鬚眉皓白,衣冠甚伟”。唐司马贞《索隐》注说:“四人,四皓也,謂東園公、綺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按《陳留志》云:‘园公姓庾,字宣明,居园中,因以为号。夏黄公姓崔,名广,字少通,齐人,隐居夏里修道,故号曰夏黄公。角里先生,河内轵人,太伯之後,姓周,名術,字元道。京师号曰霸上先生,一曰角里先生。’又孔安国《秘记》作‘禄里’。“此皆王劭据崔氏、周氏系谱及陶元亮《四八目》,而为此说”。看来“四皓”真名实姓,也只是後世传言。东汉班固《漢書》卷18《外戚恩澤侯表》就使用了“四皓”之称,颜师古注说:“四皓須眉皓白,故謂之四皓。”後世如《北史》卷63《苏威传》,或称他们为“商山四皓”。李纲诗受字数拘束,只用“园”和“绮”两字,就不易查考。
《梁溪全集》卷23《含笑花五首》(其五):“谓之曾诘笑何因?只笑明时窜海滨。晋以志穷莱以直,定兼我拙作三人。”此处的人名就成了典故,原来北宋有两个名相丁谓和寇凖,丁谓字谓之,曾封晋国公,寇凖曾封莱国公,宋人或称“丁晋公”和“寇莱公”。最终丁谓流放到海南岛,又称“丁崖州”,寇凖也流放到雷州。李纲流放到海南岛,转念与两位前人竟有同样的命运,写成此诗,因字数所限,而缩写为“晋”和“莱”。
大家知道,杜甫诗有“指挥若定失萧曹”,因为汉代的萧何与曹參名气大,杜甫的诗名大,故“萧曹”易知。但如《梁溪全集》卷18《次韵谪居三适·午窗坐睡》:“何尝慕管萧?但欲师广受。”“管萧”容易,即是指管仲和萧何,但“广、受”又是哪二位呢?据《汉书》卷71《疏广传》,“疏广,字仲翁,东海兰陵人”,“广兄子受,字公子,亦以贤良,举为太子家令”。
再如《梁溪全集》卷17《寳剑联句》:“徐国留吴札,鸿门蔽项庄。”“吴札”的典故,如在《韵府群玉》、《佩文韵府》等书中都找不到。最後,我还是猜到,应是指春秋时访问中原列国的吴国季札。此处因为诗句须用平声,就改用“吴札”,用人名号标点,就应将两字分开。
《梁溪全集》卷23《谪居海南五首》:“我今日对羲文语。”这也颇为难解,经查,是因为李纲正在为《周易》作注,相传《易经》是伏羲氏和周文王前後演绎的,所以他说自己恰似在与古人伏羲氏和周文王对话。另一句“刚道资嚢上书者,不知谁继颍川生?”当时投降派攻击李纲资助上书言事的士人,关键当然是在怎么理解“颍川”一词。据《梁溪全集》卷112《怀泽与吴元中别幅》:“建炎初,张所首论江夏兄弟之奸,以散官安置。既而吴给论汪(伯彥),送部。其後颍川极论二人,以谓必误中兴,遂置极法。”按此句乃迫於当时严酷的政治境遇,而使用古代名门的郡望姓氏作隐语,“江夏兄弟”是指奸相黄潛善兄弟,而“颍川生”是指被宋高宗杀害的爱国羣众运动领袖、太學生陈东。另有句“功似赞皇犹远涉,智如‘鹤相’亦来遊”。此处“赞皇”似用地名隐喻,《旧唐书》卷164《李绛传》称他是“赵郡赞皇人”,但也不敢保证以上考证是否准确。关于“鹤相”,是指前述北宋丁谓,《东轩笔録》卷2记载:“是时,莱公判陜府,一日,坐山亭中,有乌鸦数十,飞鸣而过,莱公笑顾属僚曰:‘使丁谓见之,当目为玄鹤矣。’又以其令威之裔,而好言仙鹤,故但呼为鹤相。”在此又涉及丁令威化鹤,离家千年回归的神话典故,因为丁谓自认是丁令威之後裔。
《梁溪全集》卷112《怀泽与吴元中别幅》:“如以曹、马之事间吾二人者,遂以为信。”最初看“曹马”两字,简直懵无所知。後查《四库全书》电脑软件,方知古时常将曹操和司马懿两人,缩写成两字,用以形容怀篡位之心的权臣。政敌无疑是以“曹、马”中伤李纲和吴敏。此类典故对古人可谓耳熟能详,但对我这个算是从事中华古史研究者,却仍然非常陌生。类似的情况,见《梁溪全集》卷32《次韵李西美舍人见寄二首》:“暂解轩中徐孺榻,谩开坐上孔融樽。”後一句不必说,前一句,我按“徐孺”两字,查《四库全书》电脑软件,得不到解答,後算是找到了,《後汉书》卷53《徐稺传》:“徐稺,字孺子,豫章南昌人也。”此诗因平仄关系,不能用“稺”字,只能用“孺子”,而又受字数限制,必须减一字。
我与王茂华先生合作,在前辈王瑞明先生工作的基础上,编《李纲全集校注》,目前发现有近六十人,只知其表字,不知其名。王茂华先生当然比我善於操作电脑,经她费了很大心血,才据表字找到了二十多个人名,但另有约半数,至少目前还找不到。史泠歌先生与我合作,写《宗泽与李纲评传》,已经完稿交审了。但使我们苦恼的一条,是有位钱姓士人,字申伯,与李纲是患难之交,李纲与他多有交往和诗歌唱和,也知他是吴越王钱镠的後裔,就是找不到其人名,写在传中,十分别扭。幸运者,是王茂华先生找到其名。
据《崇禎泰州志》卷6:“宋钱涒,字申伯,翰林学士勰之孙也。事亲孝,家贫,而甘旨独丰,母病,药必尝而进。居丧,哀毁骨立,悲动邻里。庐墓三年,诵佛书周五千七百卷。”参对《梁溪全集》卷167《宋故追复龙图阁直学士赠少师钱公墓志铭》所载,钱勰“孙男十八人,曰浄,曰涒”,是为次孙。
由此及彼,辗转推求,又查到了钱涒叔父的人名。《梁溪全集》卷121《答钱巽叔侍郎书》中说:“去冬承书贶,辞意郑重,以先内翰墓铭见委,宠示行状及干照文字一帙,且使令侄申伯垂谕再三,佩服不鄙外之意,无有穷已。”可知钱涒叔父字巽叔。参对《梁溪全集》卷167《宋故追复龙图阁直学士赠少师钱公墓志铭》所载,钱勰十子的官位,以钱伯言最高,为第八子。《建炎以來系年要録》卷7建炎元年七月己酉载,钱伯言以建炎中任吏部侍郎,又同书卷121紹兴八年八月戊午记事:“太常谥故追复龙图阁学士钱勰曰文肃,用其子徽猷阁待制伯言请也。(勰,吳越王〔弘〕倧曾孙,元祐翰林学士,党籍从官第十一人。)”我最初查到其名“钱伯言”,曾怀疑他是钱勰长子,後查到他为钱勰八子,则与“巽叔”之表字并不矛盾。李纲既称“钱巽叔侍郎”,则可推知其名确为伯言。
记得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这些大学生受舆论影响,讥讽胡適先生只提倡考证,认出一个古字,等於发现一颗恒星,云云。如今方才深切地体会到,在我们编著《李纲全集校注》的过程中,能弄懂一个典故,找到某人的人名,真有天文学家发现一颗新星同样的兴奋和喜悦。
中华作为文明古国,古今地名极为丰富。且不说悠远的夏商西周,即以《春秋左传》中的地名而论,有些小地名,就是无法作古今对照。就我的浅显接触而论,最感头疼者有二:一是古代小地名,二是古代地方的别名太多。再如包括古地名的来历等,都是存量极大的典故,很难掌握。
就小地名而言,如《梁溪全集》卷22《次韵叔易(李纲三弟李经)四絶句》:“初寒一醉万家春,尚有陶翁漉酒巾。五牧潘葑新酿熟,开樽应忆未归人。”“陶翁”,自然是以晋代诗人陶潛为喻。据《至正无锡志》卷1,当地有潘葑铺、潘葑桥和五牧铺,为小地名。《宋史》卷47《瀛国公纪》,《宋史》卷418《文天祥传》记载,在南宋末年,元军曾在五牧击败宋军。《资治通鉴》卷268 胡三省注:“今常州无锡县有潘葑酒库。”李纲诗证明,北宋末至南宋初,无锡县应有五牧和潘葑两酒库。以上两个小地名,如果不是使用《四库全书》电脑软件,还真不易查找。
古代地方的别名太多,而在古典诗文中,又往往喜用别名。如名胜庐山就另有匡山、輔山、康山、庐阜、匡庐、羌庐等名,其中“羌庐”是“匡庐”为避宋太祖名而改。《青箱杂记》卷8说:“苏有姑苏台,故苏州谓之苏台。相有铜雀台,故相州谓之相台。滑有测景台,故滑州谓之滑台。”三个台都是别名。相州即今安阳市。《云麓漫钞》卷1记载,岳飞在宜兴张渚镇的题词中说:“余发愤河朔,起自相台,总髪从军,小大历二百馀战。”其孙岳珂,明宋濂《宋学士文集》卷32《題唐太宗哀册文後》中,则称“相台岳珂”,因为岳飞故乡汤阴县属相州。
关於宋代南方各州的别名,今存《方舆胜览》和《四库》本《记纂渊海》记载较详。如苏州,据两书卷2和卷9所载,计有姑苏、吴郡、吴会、吴门、吴中、勾吴和夫椒七名,还漏略了苏台。如此多的别名,确实难以通晓和记忆。
宣和初,李纲贬官福建路南剑州(今南平市)沙县,任监税官,宋时称此类官为监当官。《方舆胜览》卷17 和《记纂渊海》卷10记载南剑州的别名有剑津、龙津、延平、剑浦、順昌、尤溪和鐔川,其中剑浦和尤溪又是其属县名。李纲诗或用剑浦,或用延平,或用龙津,经查对,原来是同一地方。沙县,李纲往往称“沙阳”,也应是别名。《方舆胜览》卷42 和《记纂渊海》卷15记载广南西路容州(今容县)的别名有容管、普宁、繡城、銅州和南流,但李纲流放海南岛,途经此地,《梁溪全集》卷24《容南道中二首》称“路入容南境”,“聞說容南久”,同书卷25《虞祖道相从湖海》序说:“罪谪海上,中州亲故罕通问。独虞君祖道,相从湖、海,踰年北归,同途次容南,赋诗识别。”又《容南鼎新郡庠所建讲堂名之曰育材》序说:“自学校之制废,而戎马之患兴,州县长民者,不复以教育为意。独容南鼎新郡庠,招徕生徒,弦诵之声不辍,诚可嘉叹。”另有若干关於“容南”的记载宋代易经古籍版本大全图片,不必赘引。可知容南也应是容州别名,而为上引两书所失载。《梁溪全集》卷112有《贵州答吴元中书》和《怀泽与吴元中别幅》两篇,我最初还以为是两处,经查,怀泽乃是贵州别名,即今广西贵港市。
上引实例足以证明古地名之复杂,而今人瞭解和掌握之困难。
第六,中华古典诗文存有海量的典故,极难瞭解和掌握。世界各民族都有自己的历史文化典故。读马克思和恩格斯著作的中译本,就能看到许多欧洲的典故,不看注释,就不明白。相形之下,中国作为文明古国,典故就尤为丰富。源远流长的辉煌中华文明,世代积累,形成极为丰富而浩博,即使在信息化、数字化的今天,仍然根本难以悉数的古代诗文典故。华丽秀美、典雅堂皇、博大精深的文史典故,特别与骈文、诗词、对联等的韵律平仄,珠联璧合,千姿百态,出神入化,不仅是中华古典诗文的重要构件,更是一大优长,表现了极具中华特色的高超语言艺术魅力,令人反复咀嚼,回味无穷,只能惊叹古人意匠文采的高明,而自愧弗如。
以上介绍繁杂的古代人名和地名,其实也只是中华古诗文典故的一部份。中华古诗文典故的包蕴,堪称五光十色,包罗万象,再如历史故事、传说、前人用词和语,如此等等,难以悉数。以下再引证几条李纲诗中的典故。
《梁溪全集》卷4《浊醪有妙理赋》:“沸新篘之蚁白,滴“‘小槽’之‘珠红’。”前一句,据《名义考》卷12《緑蚁白堕》:“《释名》:‘酒有泛齐,浮蚁在上,泛泛然。’盖酒之美者,其上有华,其色緑,斟则泛泛然,浮于杯间。《洛阳伽蓝记》:‘晋河东人刘白堕善酿酒,饮者醉不能醒,谓酒曰:白堕者与,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意同。”後一句,《三朝北盟会编》卷29《秀水闲居録》记载:“(郭)药师喜饮酒,尚酝絶品曰‘小槽真珠红’者,日赐一罇,置驿传送。”
《梁溪全集》卷26《再赋一章寄诸季约同隠罗浮》:“枕海仙山舞翠蛟,葛洪丹灶尚余凹。兵戈满眼归何地?云木连天思结巢。岂有声名同‘八士’,当令踪迹继‘三茅’。携家早作来遊计,玉户金关幸可敲。”此处“八士”和“三茅”都是来自神话传说,又都是人名典故。我最初想找哪个朝代有所谓“八士”?却难於寻觅。今据《太平御覧》卷43《八公山》:“《水经注》曰:‘寿春县八公山,山无树木,唯重阜耳。山上有淮南王刘安庙。刘安是汉高帝之孙,厉王长之长子也。折节下士,笃好儒学,养方术之徒数千(十)人,〔皆为俊异焉〕,多神仙秘法鸿寳之道。忽有八公,皆须眉皓素,诣门希见,门者曰:吾王好长生,今先生无住衰之术,未敢〔相〕闻。八公咸变成童,王甚敬之。八士并能鍊金化丹,从有入无(出入无间)。’”此段文字以《水经注》卷32参校。八公山历史上还是很有名的,是东晋著名的淝水之战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处。“岂有声名同‘八士’”一句,末字须用仄声,而“公”却属平声,故李纲必须用“八士”取代“八公”。另按《韵府群玉》卷5记载:“三茅:大茅君盈,汉地节中,得道於金陵勾曲山,次名固,次名衷,号‘三茅君’。”道教名山茅山即源於此,分大、中、小茅山。
《梁溪全集》卷27《申伯见和佛迹岩诗再次前韵》:“子雲方草《玄》,白凤梦中吐。” “子雲方草《玄》”一句,“玄”原作“元”,据有的版本改。《汉书》卷87《扬雄传》说,“扬雄,字子雲,蜀郡成都人也”,“时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盖宋真宗冒认道教传说中的人皇之一赵玄朗为祖宗,宋人避讳,改“玄”为“元”。因诗句字数所限,李纲就将《太玄》缩写成《玄》。“白凤梦中吐”一句的典故,据《太平御览》卷915:“《西京杂记》曰:‘扬雄读书,有语之曰:无为自苦,苦《玄》故难传。〔倐〕忽不见,雄著《太玄经》,梦吐白鳯凰,集其〔顶〕上而灭。’”
但有的典故就是查不到。如《梁溪全集》卷23《药山三咏》,咏鼎州三处古迹如下:
《问道室》:“骨相崭岩心已安,松林谈道不胜寒。习之不会高人意,便作天云缾水看。”
《伏牛庵》:“侍者何须召二空?一元调伏自知风。轩然栋宇翚飞处,何似当年茅竹中?”
《雷满池》:“英雄割据老渔师,习气难忘凿此池。尚想兴酣高会处,投身下取酒杯时。”
第一首《问道室》,据《旧唐书》卷160《李翱传》:“李翺,字習之。”按《类说》卷20《云在青天水在瓶》:“药山惟俨禅师,朗州刺史李翱问如何是道,师曰:‘云在天水在瓶。’翱作偈曰:‘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馀话,云在青天水在瓶。’”另一处《雍正湖广通志》卷75引《药山指月录》更详,查《四库全书》电脑软件,《药山指月录》一书不知写於何时,也唯有《雍正湖广通志》有转引,今摘录於下,“药山惟俨禅师,绛州韩氏子,年十七出家,纳戒衡岳,博通经论,严持戒律,住药山,海众四集”。“朗州刺史李翱躬谒,问:‘如何是道?’师以手指上下,曰:‘会么?’曰:‘不会。’师曰:‘云在青天水在瓶。’李述偈曰:‘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馀话,云在青天水在瓶。’”朗州宋代改名鼎州,今湖南常德市。
第三首《雷满池》,我对五代时的雷满有印象,五代初,他割据朗州,《新五代史》卷41《雷满传》载:“满尝凿深池于府中,客有过者,召宴池上,指其水曰:‘蛟龙水怪皆窟於此,盖水府也。’酒酣,取坐上器掷池中,因祼而入。取器嬉水上,久之,乃出,治衣复坐,意气自若。”
以上两首诗都能找出历史典故,唯独第二首《伏牛庵》的出典,我们至今未找到,特载於此文,如果有学者能找出,并告我们,将不胜感谢。
《梁溪全集》卷23《章华台二首》:“空令子革诵招祈。”《春秋左传正义》卷45昭公十二年:“(子革)对曰:‘能。其诗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李纲将此典故“祈招”颠倒为“招祈”,只为叶韵,但给今人的理解,却带来很大的困难。
此外,再举我找不出,而由王茂华先生找出的一个典故。《梁溪全集》卷32《张次东中奉(大夫)挽词三首》有“于公驷马门”之句。她举出是在《前汉纪》卷20 :“于公(定国)其里门闾坏,父老方共治之。于公曰:‘少高大,令容驷马高盖。我治狱多阴德,子孙必兴。’故人为之语曰:‘于公高门以侍封,严母除地以望丧。’”
从实践经验看,除了普及读物外,校点古籍宜用原来的繁体字,使用简体字的效果很不好,甚至造成错误,包括随意将古人名和地名简化。若不查原书,就无以知道某字古籍中原为何字,是何词义。使用繁体字校点古籍,上世纪顾颉刚先生等校点《资治通鉴》,须使用人名号、地名号、书名号等,是相当完整范例。此外,也另有不用人名号之类的校点规则。两者相较,顾颉刚先生等开创的范例,难度有时会大得多。依此范例,简直就难於偷懒和取巧,含混过关,只能真正明白古诗文之含义,方能准确地加上人名号之类标点。
如《梁溪全集》卷111《吳元中(敏)答書》:“颛㬰被兵,求、由与责:怀王堕马,贾生悲哀,古人之心,不吾欺也。”我开始就将“颛㬰”误认为远古的传说人物,而“求由”不解,查《四库全书》电脑软件,方知此处是春秋时的典故,“颛㬰”是当时的小国,而“求由”是孔子弟子冉求和仲由。後面的“怀王”和“贾生”较为常见,不作解释了。如果不弄清楚,又怎么能有准确的标点呢?
掌握中华古典诗文的典故,当然是研究中华古典文学史者的专长。古人并非没有留下检索典故的书,如南朝梁顾野王《玉篇》,唐朝白居易、宋朝孔传《白孔六帖》,宋朝李昉《太平御览》,元朝阴劲玄、阴复春《韵府群玉》,明朝徐元太《喻林》,清康熙时所编《渊鉴类函》、《分类字锦》和《佩文韵府》、《韵府拾遗》,雍正时所编《骈字类编》和《子史精华》,如此等等,但肯定记载不全。以往的古典文学史研究者,必须下成年累月的苦功,无非是一本又一本地细看古籍,日积月累,别无其他谬巧。
邓广铭先生论著甚丰,其中以辛弃疾论著四种最具代表性,後人很难在其著述之外,再添枝加叶,更不论有稍大的新进展了。众所周知,辛弃疾词喜用典故,故邓先生的《稼轩词编年笺注》,只有非常深厚的文与史的功底,方得以成完璧。我常说,邓先生能做到,我肯定做不到,正是反映了师生在学问上的差距。谈及此事,有位师弟陈植锷先生原是治古典文学者,他说,他也能。可惜他英年早逝。然而对此言,我一直持将信将疑的态度。因为古诗文的典故,非有长期积累不可,依他的年龄、经历以及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为止的工作条件,只怕难以胜任,这决不是我小看他。
我个人也曾编校过《鄂国金佗稡编·续编校注》和《宗忠簡公遗事汇注》两部古籍,後书是与史泠歌先生合作完成。但直到着手做《李纲全集校注》,才深感自己古文学素养之不足,典故知识相当贫乏。若没有现代古籍电脑软件,自己简直根本无以胜任。若说为此事的体会和经验,无非有二:一是尽力弄懂,方得校点和作注;二是两部工具书,须经常翻查。一是《四库全书》电脑软件,帮助查典故;二是《汉语大字典》电脑版,帮助查字义、词义、异体字以及通用、假借字之类。当年高纪春先生好心,为我安装《汉语大字典》电脑版,当时尚感觉似乎用处不大,现在却真要感谢其美意。当然,正如前述,也决非以上两部工具书,就能解决全部问题。
完全可以说,中华古典诗文典故,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一个待开发和利用的宝库。古人留下的工具书,即以清人编《佩文韵府》的搜罗而论,是完全不足的。为此,个人有个建议,可从建设《中华古典诗文典故电脑库》着手,此为极庞大的工程,绝非一人一时之力所能了,可以不断地扩充和修订,经过若干代人的努力,最终以《中华古典诗文典故大全》的定稿和付梓为目标。这当然是一项重要的文化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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