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的典范性,前人多有论及,赵翼说:“司马迁参酌古今,发凡起例,创为全史,本纪以叙帝王,世家以记侯国,十表以系时事,八书以详制度,列传以志人物,然后一代君臣政事贤否得失,总汇于一编之中。自此例一定,历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围,信史家之极则也。”(《廿二史札记》)实则《史记》的开创还不止于此,自司马谈、迁相继纂修《史记》之后,父子接力修史也成为我国史学尤其是正史修撰的一大传统。班彪班固班昭《汉书》、姚察姚思廉《梁书》《陈书》、李德林李百药《北齐书》、李大师李延寿《南史》《北史》等,皆为父子接力所修,以数量论,几占二十四史的三成。清人朱彝尊将此总结为家学(《曝书亭集》)。
或许因为是“成一家之言”的父子家学,《史记》对于择录“父子相知”的历史是非常热心的。《廉颇蔺相如列传》载赵奢赵括父子即为一显例,赵括幼习兵法,大言炎炎,在口舌上占尽父亲上风,可赵奢对妻子说,兵者死地,而赵括却说得轻而易举,他若做了将军,必然毁掉赵国。很不幸,赵括还是做了将军,也果然在长平之战中葬送了赵国四十万军队。《楚世家》载伍奢对儿子伍尚、伍子胥之了解也令人叹服。楚平王欲杀伍奢,为斩草除根,诱骗伍奢二子前来。伍奢从二子的秉性出发,断定长子伍尚会回来,而次子伍子胥必然逃亡,且预判“为楚国忧者必子胥”“胥亡,楚国危哉”。果然,伍尚返回与父共死,而伍子胥逃亡到吴国,后来助吴攻楚,破郢都,把平王掘墓鞭尸,既报家仇,也佐证了父亲的知子之明。
以上两例父子相知,都颇为传奇甚至是神奇,这与《左传》中那些智者的屡言屡中颇为相类。
若论最合情理的父子相知左传是二十四史,可推《越王勾践世家》之范蠡。范蠡扶助勾践成功灭吴后,移居陶地经商成为大富翁,是为“陶朱公”。范蠡育有三子,老二因杀人被囚于楚国,他本想派老三携带千金前往营救,但老大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且得到了母亲支持,所以改由老大前往。范蠡嘱咐老大把千金和自己的书信都交给朋友庄生,听任其设法营救。到楚国后,老大一面把千金和书信交给庄生,一面又自掏腰包到公卿贵族处活动。庄生施展手段,以天象变化游说楚王大赦。大赦令下,老大以为与庄生无关,就去讨还千金。庄生无意于钱财,本想事后归还范蠡,却因老大的做法觉得自己被羞辱,遂又去游说楚王,使得范家老二在赦令生效之前被杀。老大回家报丧,范蠡对家人说,我早就知道他救不回老二,他不是不爱弟弟,只是小时候过惯了苦日子,所以太看重钱财,而老三出生时我家已经富贵,一直过着奢侈生活,所以不会吝惜钱财,这正是我派老三去的原因。老大看重自己的责任,争着要去,最后却只能把事情办砸,这就是事情的道理啊。范蠡一生,算敌国算主君算家人,算无遗策,根源都是对人性的深刻理解。
前人评论《史记》是“抑郁发愤”之作,其实这是一种心理投射,与司马迁因李陵案受宫刑有关。此乃后世读者公认的。
在我看来,《史记》着意讲述“父子相知”的故事,也有“心理投射”的因素!《太史公自序》说自己“年十岁则诵古文”,并跟从孔安国、董仲舒读书学习,可以想见其中必然有父亲司马谈的意愿,并利用了父亲的人脉。又说“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闚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这一番年轻的壮游,就如同今天大家热衷的研学,也可以想见必有父亲的引导和鼓励。
司马谈不但给儿子提供平台增广见闻和学识,还深深了解儿子的性情,他的临终遗言也被司马迁载入《太史公自序》:“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於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於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於事亲,中於事君,终於立身。扬名於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脩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馀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这番话,既道出自身的遗憾,又以继孔子纂成史记勉励儿子,更以“扬名於后世左传是二十四史,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提出了确切要求。临终遗言可谓司马谈的苦心孤诣,他知道儿子必然要继承自己太史令的职位,担心这个朴实激烈理想化的儿子一旦长伴君侧,极有可能遭遇人生大难而无法自全自处,所以以自己的遗憾、继往圣的理想,乃至孝道之大端预为区处,让司马迁能以理想和责任去面对可能的灾难。
我想,越是年龄增长,越是经历磨难,司马迁对父亲的理解会越深刻,所以司马氏的“父子相知”投射到《史记》中,就产生了赵奢赵括、伍奢伍尚伍子胥、范蠡与其子这许多父子相知的故事。北宋邵雍有诗:“唯君父子相知久,松桂心同色更同”(《代书寄白波张景真辇运作》),司马谈、迁父子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