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系辞》
《易之义》
《要》
《缪和》
《昭力》
传文共六种七篇
帛书《周易》上下卷不仅系同一书手所写,内容也是密切联系的。比如很多论作已经指出,帛书经文的卦序与《易之义》第15行“天地定位”一段一致。同时,我们也很容易看出,传文并非作于一时一手。这在各篇辞语和体例上都有好多证据,如《二三子问》述及孔子时称“孔子”,《系辞》和《易之义》称“子”,《要》则称之为“夫子”。还有六十四卦之名各篇多用通假字,又各有差异,例如《讼》卦,帛书经文作“讼”,《易之义》作“容”;《姤》卦,经文作“狗”,《易之义》作“坸”;《艮》卦,经文作“根”,而《易之义》作“谨”。这种种,都说明其来源不一。
虽然如此,帛书《周易》经传的编排还是经过精心考虑的。经文在最前面,随后《二三子问》到《要》均系孔子说《易》之语。《二三子问》分说经文,列于传文诸篇之首。《系辞》《易之义》通论大义,排在其次。《要》篇于论说外又有记事,续于后面。最后的《缪和》《昭力》,乃是传《易》经师的言论。因此,帛书《周易》是一部有自己体系的完整书籍。
二
由于帛书的年代很早,大家自然希望能从中了解今传本《周易》经传的形成过程。拙著《周易经传溯源》已经论证帛书经文要晚于今传本经文的出现,是根据阴阳学说重排卦序的一种别本[9]。帛书传文的情形要复杂一些,今传本十翼中能与帛书比较的,只有《系辞》和《说卦》的前三章。我曾对帛书传文中的《系辞》作过初步分析,指出帛书虽有不少优点但也有许多脱文、衍文及讹误之处[10]。当时《易之义》《要》等尚未发表,不能详细讨论。下面就以今传本《系辞》为主对帛书试做进一步的考察。
今传本《系辞》分上下两篇,按照《十三经注疏》本的《周易正义》,上篇共12章,下篇共9章。帛书传文中的《系辞》,始于今传本上篇的首章,终于今传本下篇的末章,看来已经首尾完具。因此,很容易推想今传本《系辞》是在帛书《系辞》的基础上,采取帛书其他传文的内容,扩大而形成的,然而细心观察,情况并非如此。
先看今传本《系辞》上篇,从第一章到第十二章,绝大部分都见于帛书《系辞》,章的次第也没有颠倒错乱。不同的地方,只是个别通假、异文。唯一重大的出入,是帛书《系辞》没有今传本的第八章,即“大衍之数五十”章。
“大衍之数五十”一章,从内容和文笔看都不能是晚出的它和下面帛书也有的第十章有着不可分的联系,我们过去已论证过了[11]。查帛书《系辞》第十八行上,上端是“致寇至,盗之招也”,这是今传本《系辞》上篇第七章的末尾。“盗之招也”四字已损去大半,甚至只有残笔。再往下,看到“焉”字,其间的缺字只有七个位置,依今传本可补以“易有圣人之道四”。今传本《系辞》上篇第九章前面几句是:“子曰: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可知帛书这里比今传本少了两句。
《系辞》这两句,是不可少的。下文所论,“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非天下之至变,其孰能与于此?”“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以至易之深、几、神,都紧紧扣住这两句。章末又以“子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者,此之谓也”作结,因而连“子日”两字也应该有。帛书此处一定是有脱文。“大衍之数五十”一章,应该是和第九章开头两句一起脱去了。
今传本《系辞》下篇,从第一章到第四章前半,至“《易》曰:‘何校灭耳,凶。’”均见于帛书《系辞》。其下只剩有“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易》曰:‘介于石,不终日,贞吉。’介如石焉,宁用终日?断可识矣。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一段。其余文字在《要》篇第九至十二行,只有个别异文。
在“君子见几而作”这一段之前,帛书《系辞》所没有的文字,共为三节,第一节是“子曰:危者,安其位者也”云云,第二节是“子曰:德薄而位尊”云云,第三节是:“子曰:知几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显然,这和“君子见几而作”语意相连,是不应分开的。在“君子见几而作”这一段之后,帛书《系辞》所没有的文字,第一节是“子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云云,正和“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语意相承,也是很难分开的。因此“君子见几而作”一段前后两大段现见于帛书《要》篇,只能是错简。
今传本《系辞》下篇的第五节到第七节前半,还有第八节的前半,都见于帛书《易之义》。这里面还有一些复杂的问题。
一个问题是,帛书《易之义》在今传本《系辞》下篇第五章中间,增多了一大段文字。今传本是这样的:“子曰:乾坤,其易之门邪?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帛书则作“子[曰]:易之要可得而知矣。键(乾)川(坤)也者,易之门户也。键(乾),阳物也;川(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
(体),以(体)天地之化”,下面有“又口能敛之”一大段,起于第三十五行,直到第三十七行,才有“而达神明之德也”。
“又口能敛之”一段是错简,属于《易之义》的“坤之详说”,应在第三十四行“不言于有罪之内”下面。移回原处,其开头几句是:“君子言于无罪之外,不言于又(有)罪之内,又口能敛之,无舌罪,言不当其时则闭慎而观。……”
其次问题是,今传本《系辞》下篇第七章还有几句话留在帛书《系辞》之中。这几句话是:“若夫杂物撰德,辨是与非,则非其中爻不备(帛书作‘则下中教不备’,‘下’系‘非’字之讹,‘教’则是‘爻’的通假字)。”按“若夫杂物撰德”云云奇准六爻预测,无论从语法还是内容来说,都不是独立的。章文前面说:“六爻相杂,唯其时物也。其初难知,其上易知,本末也。初辞拟之,卒成之终。”论及六爻里面的初爻、上爻,这里则续论中爻。下面第八章,又讨论六爻中的二与四、三与五。“若夫杂物撰德”这几句,在中间实起着承上启下的枢纽作用,怎么能够单独割裂出来呢?这只能说明,现在阑入《易之义》的这些章,本来是在《系辞》里面的。
再有一个问题是,今传本《系辞》下篇第八章,在《易之义》中只有前半,而且颇引误解。事实上,帛书这一部分残破已甚,只能据今传本试补缺文。从第四十四行起,是这样的:“易曰二与四,同[功而异位,其善不同。二]多誉,四多瞿(惧)奇准六爻预测,近也。近也者,嗛之胃(谓)也。易曰:柔之[为道,不利远者。其]要无[咎,其用]柔若[中也。易]曰三与五,同功异立(位),亓(其)过(?)□□[三]多凶,五多功,[贵贱]之等……”与今传本略有出入,一个明显差别是帛书有“易曰”三处,以致有学者认为是引文。按所谓“易曰二与四”、“易日三与五”,是指经文中的爻位,而“易曰:柔之为道……”的“易曰”当为“子曰”之误,这从上文的体例是不难推知的。今传本没有这几处,文字就更觉简练明了。
《易之义》终于第四十五行。此行下半,第四十四行“二多誉,四多惧”的旁边,残片上有四个字,比较模糊,一时未能确辨。它正如廖名春所说,有可能是篇题和字数[12]。所以《易之义》并不包括今传本《系辞》下篇第八章“《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以下的部分。值得注意的是,今传本《系辞》下篇第九章留在帛书《系辞》之末,其开头是:“键(乾),德行恒易以知险;夫川(坤),魋然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闲(简)以知[阻]。”对照今传本:“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知道章首也有脱文。怀疑第八章的后半和第九章的开头都已脱去。帛书只是在相当第九章开头处补了一个“乾”字而已。
以上的分析表明,帛书所根据的《系辞》,其构成其实是和今传本基本一致的,不过有一部分脱失,一部分又散人他篇,于是成了帛书的面貌。
这种现象是怎么造成的呢?
最可能的原因就是秦火。有的学者见《汉书·艺文志》有“及秦燔书,而《易》为筮卜之事,传者不绝”的记载[13],认为《周易》经传没有受到秦火的影响。实际《周易》经文是卜筮之书,而《易传》十翼则是儒学著作,自应属于禁绝的范围。我在一篇小文中说到[14],楚地东部的荀子和准南九师都通习十翼,帛书出自长沙,或许楚地西部的易学所传《易传》已不完全。这大约是由于秦昭王拔郢,占领了楚国西北部,而秦自商鞅以来即有排斥儒学的倾向,易学不能不受影响。猜想编纂帛书《周易》时,所能得到的只有一种竹简本《系辞》,其一部分又已脱烂散乱,当时的整理未能恢复原状,把散简若干章节和其他若干材料编到一起,成了《易之义》和《要》篇。
从这里,我们也认识到《系辞》是成篇很早的古籍。如我在《周易经传溯源》中所论,其年代不会晚到战国中叶。至于帛书《周易》,其整体的形成是很迟的,有可能晚至秦亡以后,它应该是楚地易学一派整理的结果,而《缪和》《昭力》篇中所记诸人,便是这一派的经师。
注释
[1]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马王堆帛书释文》,《文物》1984年第3期。
[2]傅举有、陈松长:《马王堆汉墓文物》,图版106--126,湖南出版社1992年。
[3]陈松长:《帛书释文》,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3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8月;陈松长、廖名春:《帛书释文》,同上。
[4]如邓球柏《帛书周易校释》,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韩仲民:《帛易说略》,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 年;张立文:《帛书周易注释》,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
[5]即韩仲民《长沙马王堆汉墓帛书概述》,湖南省博物馆编:《马王堆汉墓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1979 年。
[6]于豪亮:《帛书》,《文物》1984年第3期。
[7]韩仲民:《帛书说略》,第 10 页。
[8]张立文:《帛书周易注释》卷首《帛书周易浅说》,第2~3页
[9]李学勤:《周易经传溯源》,长春出版社1992年。
[10]李学勤:《帛书上篇析论》,《江汉考古》1993年第1期。
[11]同[9],第234~235页。
[12]廖名春:《帛书简说》,《道家文化研究》第3辑。
[13]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二《六艺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14]李学勤:《帛书及的年代》,《中国哲学》第16辑。
此次刊载李学勤《帛书的几点研究》,原载《文物》1994年第1期。